第40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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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机房衡臣惊密报

雍正帝鞭尸吕留良

雍正七年五月下旬,年近花甲的张廷玉正在军机房入值,忽地打开一份来自西宁抚远大将军岳钟麒的八百里紧急军报,不看不打紧,一看吓得他浑身哆嗦,差一点栽倒在文案上。他像得了狂魇症似地连连摇头,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:

“荒唐!荒唐……又要大兴文狱,又要大杀一批文人学士了!嘿,一个小小秀才,怎么敢千里迢迢,在光天化日之下,去策动一位大将军倒戈造反呢?还有那个湖南的什么大学问家曾静,这不是明明送肉上砧板,还搞什么反清复明的勾当呢?”

原来,这是岳钟麒举报湖南学人曾静,派遣弟子张熙从湖南不远数千里赶到西宁军营,妄图策动岳帅起兵反清复明的奏章。

现在张熙已押在西宁军营,不日将押解京城。张廷玉看过这份急奏,好半天也平静不下来。因为自从西宁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落马惨遭诛杀,除牵连隆科多伏法禁死,还接二连三牵扯出好几宗文案,早已弄得朝野一日三惊,人心惶惶。

先是有一个浙江文人汪景祺,在年羹尧军营作幕僚时,写了一部《西征随笔》,其中既有给年羹尧歌功颂德的屁奏章表报,又有讥讽朝廷的大逆不道的文字。年羹尧赐死以后,汪景祺被抓了来,拟叛逆罪斩立决,妻妾家人被充发黑龙江受流刑。

接着,又查出汪景祺曾受年羹尧指使,与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守陵的十四阿哥允禵的大案。两案并为谋逆大罪,株连极广。

紧接着,从西宁军中,又查出钱名世和陈邦彦、陈邦直“二陈”写赠年羹尧的诗。这是二陈和年羹尧诗,除了吹捧年羹尧,也还有称颂“帝德如天被化外”,“尧天舜地封名将”之句。

与三阿哥弘时交好的毓庆宫皇子侍讲、京都名士钱名世却不同,皇恩帝宠一概不提,通篇都是吹捧年羹尧和十四阿哥允禵的诗词。如:

分陕旌旗周如伯,

从天鼓角汉将军。

钟鼎名勒山河誓,

番藏宜刊第二碑。

吏刑二部和都察院专管磨勘的几个“魔头”,查明钱名世、二陈之案,具折奏上,雍正当时一来身子不适,二来又听了许多闲话,正无从发泄,便草草批了“卑鄙无耻殊堪痛恨”八个字,交部议处。

当时三阿哥弘时想保师傅钱名世,他去找掌管刑部的王爷允禄。允禄道:

“这份折子,是先批到了我这里;我一时顾不上,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了,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。里头说的什么,我还不知道。”

张廷玉也深知弘时与钱名世的关系,他拿到部议奏章后,找过几回主持松韵轩政务的四阿哥弘历。弘历看过部议奏折,从容说道:

“部议都按‘从逆’定罪,按《大清律》谋逆不分首从,一概是凌迟处死!这似乎太重了。几个读书人,又没有谋反实迹,干嘛下这么重的辣手?”

弘历也未请旨,就驳了部议,叫他们重拟。后来又拟成斩立决,宝亲王还是觉得太重,改成绞立决呈送皇上。弘历还对雍正说,眼下京师谣言惑众,不如从轻发落,堵一堵那些小人的嘴。当时张廷玉和十六爷允禄在场,雍正说,谣言说我刻薄,我才不在乎呢,要堵谣言只有杀,杀掉这些无君无父之徒,谣言不改自灭。

张廷玉和允禄连连劝谏,雍正的脸色才松弛下来,说了声“再等等看吧”,不了了之。

这一等,等出了雍正关于钱名世“名教罪人”的著名朱批,使钱名世欲死不能,欲活无颜,受尽了文人学士最难忍受的人格侮辱。

那是在刑部几驳几议的奏折的“敬空”里,一笔鲜血淋漓的朱砂草书,写着雍正的“愤怒”:

部议拟罪不当。若依“从逆”之罪,钱名世岂得仅

以“绞立决”草草处置?钱名世实文人败类之尤,

名教罪人之首也。朕在藩邸,其劣迹即稍有闻之。

前奉大行皇帝御批,钱名世于修纂明史,将万斯同

数篇传稿攘为已有,为高士奇所觉,恬然无耻毫不

在意,着降两级逐回原班。此圣祖已早查此人奸佞

之心矣!朕素以为不过文人无行,偶有贪念而已,

乃以翰林清望之官,置君父于莫如,奉迎跋扈奸恶

之边将,朕实不知其所读何书,所养何性。实名教

之罪人,文士之匪类也!曷足以污朕之刀斧?彼既

以文词谄媚奸恶,为名教所不容,朕即以文词为国

法,赐以“名教罪人”四字匾额,示人臣之炯戒。

至若陈邦彦、陈邦直,吠声之犬耳,革职回籍可也,

钦此!

张廷玉看过朱批,一股冷气直透脚底。“名教罪人”的匾额太重太重――士可杀不可侮,雍正对钱名世之流的文人恨到极处了。堂堂江南才子,武进书香世家,两榜进士名列一甲二名的“探花郎”,要在自己祖宅门前,高悬一块“名教罪人”的匾额,不但辱没祖宗,本人无脸做人,就是子子孙孙都会抬不起头。受此奇耻大辱,换了谁都宁肯去菜市口挨上一刀痛快!

杀了汪景祺,辱了钱名世,雍正对文人恨到了极处,对下面报来的文案也就特别敏感而多疑。

江西主考查嗣廷在乡试时,出的题目是“维民所止”四个字,这是《大学》里的一句话。有人望文生义添油加醋,硬说考题“维”与“止”二字之意,就是砍了“雍正”的头。一份诬陷折子递了上来,雍正一看那还了得,定了查嗣廷“存心忤逆”之罪,立即押解京城,打入死牢。查嗣廷有口难辩,含冤负屈,在大牢里气愤而亡。

雍正还不肯放手,将他戮尸示众,长子枭首弃市,其余家属充军边陲。

另有一致仕御史谢世济,在家闲居无事,注释《大学》籍作消遣。不料又有大臣参奏,说他谤毁程、朱,怨恨朝廷。雍正不由分说,将他发往新疆军台效力。后来也死在边陲,未能生还。

一时间,朝廷内外,凡是戴着顶乌纱的百官,无不栗栗危惧,做一天和尚撞天钟,能得一日平安无事,就要相互弹冠庆贺了。

张廷玉想到这里,手中拿着的西宁岳钟麒的奏折,便如一团火揣在怀里。他急令军机处章京备车,赶往畅春园晋见雍正。

斯时,北京城里谣言四起。有的说曾静在湖南已聚兵 十万,专派弟子张熙从湖南不远数千里赶到西宁军营,联络岳飞的二十一代孙岳钟麒在西宁起兵,南路、西路互为犄角进攻中原,直取北京。还有的说岳钟麒的奏折是试探性的,如果朝廷还信任,那就押送张熙进京;否则,依旧造反杀进京师,灭清复明。甚至有的说得更玄乎,说朱三太子从吕宋国启程回国了,他将主持讨清复明大计……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谣言像一股瘟疫,在茶楼酒肆秦阁楚馆中漫延开来,闹得人心惶惶,鸡犬不宁。

这些谣言,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。其实张熙在去西宁之前,他就到过京城。而且与三阿哥弘时,有过一次非常偶然的接触。他来北京本来是看望老师曾静的一个亲戚旷师爷的,顺便打探京城情况。

临离开湖南时,曾静把他新校刻出来的《知新录》《知几录》送给张熙这个得意弟子,说道:

“你拿去读读――旷士臣在京城辅佐三阿哥弘时,走的是赵高毁秦之路,我学的是张良,走义兵揭竿,天下景从的路,其行不一其心无二,如此而已。”

张熙接过书,贪婪地看着,曾静拈须长叹道:

“大清气数将尽,已显出了天意。凡将亡国之时,必定要出荒淫暴虐之君。你来瞧瞧这个雍正,篡皇位,屠兄弟,逼母后,杀功臣,无所不用其极。自登基以来,栽培重用李卫、田文镜、鄂尔泰这样的酪吏,而对杨名时、孙嘉淦这类敢言清官正臣,百般打击压制。乡间士绅要一体完粮应差,小民百姓却又被逼背井离乡垦荒。他自己锦衣玉食,美女如云,还要聚敛天下钱财,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,对文人学士更恨不能斩尽杀绝!纵观历史,横看民心,他不是暴君抑或还有谁?”

曾静吧了几口水烟,把烟鼓里的水捣鼓得嗬罗嗬罗响着,深谋远虑地说道:

“秀才造反,十年不成。要成大事,必得文武结合,要联络丘八一同反了才成。西宁岳钟麒是抗击异族名将岳飞的后裔,血液里自然还流着叛逆扶正的绵绵温热。年羹尧是他的老上司,又是前任,功勋卓著,却被雍正贬为庶民,羞辱赐死,岳钟麒能无疑无惧乎?”

“师傅所说,学生明白了!”张熙振奋昂扬地说,“让弟子去北京见过旷师爷后,去西宁游说岳钟麒将军举义旗反清复明!”

“你小小年纪,倒有志气。”

“独夫民贼雍正,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。学生这样做,也只是为实现师傅的教诲和理想,替天行道。”

“你这一去,犹如荆轲西行,凶多吉少。”曾静说到此已脸色潮红,用亲切的目光瞅着张熙道,“老夫已经老了,什么都置之度外。你可是上有老母,下有弟妹,你,你得自己想清楚。”

张熙就是怀着这种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悲壮心情,踏上征程,先来到北京的。当时北京城里也正是大兴文案,诛杀无辜,人心惶惶,谣言四起的时候。背后对雍正的咒骂,讥谤犹胜于民间。

张熙二十几岁,虽饱读圣贤之书,但毕竟生长于湖南农村,第一次出远门。他来到北京,好不容易打听到师傅的亲戚旷师爷所在的三阿哥弘时的王府,懵懵懂懂必恭必敬把名剌儿递了进去,老半天也不见门官回话。眼看到太阳西沉的申酉时分,肚子饿得咕咕叫,还没有音讯,正在焦躁,却见一乘四抬大轿吱嘎吱嘎作响了落轿。从轿里走出来的正好是他要找的旷师爷。

张熙将曾静的亲笔书信呈上,旷师爷一见,打量着张熙,点头说道:

“好,好,曾静兄还好吗?”

“很好。”张熙说,“老师特地要学生来京拜望旷先生的,还给先生带来了湖南土产。”

“多礼了,这个曾静!”

旷士臣把张熙领进三阿哥王府,用好酒好菜招待,自不必待言。

旷士臣住在王府正院厢房,吃过饭,张熙正与旷师傅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家长里短。这时,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懒懒散散走了进来。大大咧咧叫了声:

“师傅,来客啦!”便兀自坐了首位。

旷士臣立时躬身道:

“不知三王爷来此,怠慢了!快快上茶。”待丫环上过茶,他才给三王爷介绍说,“这是我湖南来的亲戚的学生张熙,也是一名应试举子,他却错过了考期。”

旷师爷随机应变向三阿哥弘时如此介绍,张熙立即欠身向弘时请安。

弘时见张熙坐在那儿局促不安,便放松了脸笑道:

“随便些,不要拘谨。我多时没出京了,倒很想找外地来的人聊聊。”

“王爷,”张熙这个一心想做荆轲的年轻人,乍然来到这天璜贵胄钟鸣鼎食之家,但见宝瓶异鼎文窗书架,眼前人物一个个文绣款款仪威堂堂,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丫环小厮,也都遍体罗绮显出华贵,这一切仿佛是一种无形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一刹那,此行义薄云天的重任鼓舞了他的壮志,他抬起头说,“你没去过外省,可知现在外地早已闹得鸡犬不宁了啊!”

“此话怎讲?”

“外间……此时正是地藏菩萨生日,是女人们过的节日,三乡四野有烧酬愿香的,送寄库的,点肉身灯报娘恩的……岂不忙得鸡飞狗跳,哪还有宁日?”

旷士臣开始为外乡小子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,接着又对曾静这位学生奇峰突起、峰回路转的口才赞叹不已。弘时却不满意地笑说道:

“我要听的是民间口碑,对大事有什么议论。比如说年羹尧、隆科多、李卫这些人,还有我和宝亲王,死了的阿其那、塞思黑什么的,外间有些什么看法?”

“在下还没听到说爷和宝亲王闲话的,倒是说――”张熙蹙眉思索,已听出这位三阿哥有点不安份的想法,是想跟弘历争储位,还是想乱中夺位,他还判断不明。他因此借风点火地道,“这都是一路上听来的,既然王爷想听,恕在下冒昧,姑妄言之了。有的说康熙爷怎么宴驾,隆科多怎么矫诏,大将军王允禵奔丧回京,兄弟两如何在慈宁宫吵架,太后怎么相劝。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,皇帝对太后说:‘太后不可自轻自贱’,气得太后一头碰死在龙柱上。还说皇上为什么要杀年羹尧……”

张熙猛下胆子,大河泄水般说了下来,见弘时听得张大了嘴巴津津有味,遂毫无顾忌地说,雍正囚死隆科多是怕他泄露“天机”;八爷九爷十爷“见皇上不孝,也就不忠了”,雍正又如何把亲骨肉打入天牢,还给他们取名“猪”、“狗”,兄弟成了“阿其那”、“塞思黑”,他自己又是什么呢?不都是康熙和后妃们生的么?末了又说起岳钟麒,张熙顿了一下,沉吟道:

“外间传言岳大将军怕走年羹尧的老路,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,朝廷疑他造反,他也怀疑朝廷疑他要造反,所以,所以……这是不久前听人说的,真的假的在下也分辨不清,只能作壁上观。您反正只要听,所以,所以一并禀告三爷……”

弘时一直没有插话,听得十分专注。至此笑道:

“我也只是听听而已,嘴巴生在人家身上,砍头就能封住天下嘴巴?岳钟麒那儿还有什么消息?”

“这倒不多,却也新鲜: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述事,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,称病不敢来。悄地里招兵买马,天府之地的黄豆都涨了价。”

“没有了?”见张熙停了嘴,弘时问。

“没有了。”

“好,师傅,打扰了。”弘时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走了。

出门时丢下一句话:

“你们再慢慢聊吧!”

张熙在北京盘桓了几日,弘时听说他要去西宁拜见岳钟麒,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送给他盘缠纹银一百两,要他代向岳大将军问好。

离了京城,张熙单人独马――旷师爷送给他一匹口外高头骏马,晓行夜宿,迤逦经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四省,行程两千多里,终于进入青海高原。于雍正七年夏四月底到达西宁军营。

由于连年战火,西宁早已成了一座空城。打从康熙末年抚远大将军允禵攻打西藏叛军,多半居民已经内迁。年羹尧设空城诱罗卜藏丹增来战,逼着城内百姓在城外当“诱饵”,又死了一批,逃了一批,城里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来此作茶叶贩马生意的商人了。

张熙来到西宁城内,找一家伙铺,在大炕上与贩夫走卒挤着睡了一夜。实在是一身太脏了,花去二两银子买了一桶水,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。换了一身干净衣服,打问清楚岳大将军行辕在城西,他便一声不吭怀揣曾静的亲笔书信,悲壮满怀地直往大营走来。

来到辕门处,向守门的戈什哈投下名剌。

岳钟麒听戈什哈说湖南有人专门来给他投书,吩咐传客人进来。戈什哈将张熙领进高大威严的签押房,见正中一张公案桌放着纸笔墨砚等物,贴墙一条长桌上堆满文牍信札,北面一条大炕,铺着虎皮褥子,上面安个炕桌。但见炕桌旁端坐着五短身材的一中年汉子,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子,脚蹬齐膝高腰牛皮靴子。那红黑闪光的脸膛上,两撇卧蚕眉,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,张熙心想,这无疑就是当朝第一名将岳钟麒了。

岳钟麒正在低头看文牍信札,旁边站着个师爷模样的老头。戈什哈通报过一声便走了,岳钟麒这才慢慢抬起头来,看了一眼兀立着的张熙,笑道:

“你就是张熙?好相貌,英俊男儿,千里迢迢从湖南来到西宁军营下书,真不容易!”

“岳大将军大安!”张熙终于见到了所要见的人,心潮澎湃热血沸腾,他像古代义士双手抱拳跪了下去,慷慨激昂地道,“小人乃湖南生员张熙,奉老师石介叟之命,有机密要事面禀大将军!”

“不是说投书送信来的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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