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保和殿胪传(1 / 2)

加入书签

自从方苞晋见过雍正,第二天,雍正便命侍卫杨大壮和小太监高无庸率人,将方先生的书卷、家室搬来,在西华门外指定了一处三进两横的四合院宅子。自此以后,方苞又如康熙朝一样,成了一位不着袍冠,不需与其他大臣一道早朝入值的布衣宰相。方苞因为原来跟在藩邸的雍正接触不多,听人说他是个寡情少义的“冷面王”,这次为张廷璐说项,本不抱多少希望。只因跟张家情谊太深,张廷玉对他有过救命之恩,故而硬着头皮跟雍正去说,没想这个新主子也跟先帝一般言听计从,对他如此恩重。过后,他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。这日从太和殿早朝下来,雍正回到养心殿,见方苞已在上书房料理文牍,便悠闲自得地说:

“方先生,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,在朕与十四弟之间犹豫不决,曾征询近臣意见,先生你是怎么说的?”

方苞一下吓猛了,他怎么也弄不明白,他和康熙两个人的对话,法不传六耳的机密,怎么会传入雍正的耳中?况且他与康熙说过的话,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。他说过雍正的好话,也说过他的坏话。他重提旧事,用意何在?只见雍正从案头匣子里,取出一本黄绢面册子,翻到一页展开,看了看递过来,笑道:

“你也许忘记了,看看先帝爷的御笔札记,一定能再想了起来。”

方苞的手微微抖着,心扑腾扑腾直跳,接过本子,胆颤心惊地看着,果见册子三百零八页上几行字写着:

今日征问方苞:“诸子皆佳,出类拔萃者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。然天下惟有一主,谁可当者?” 方苞答奏:“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!”问:“何法?”答曰:“观圣孙!佳子佳孙,可保大清三代昌盛。”朕拊掌称善:“大哉斯言!”六十年正月谷旦记。

方苞呆望着那熟悉的,一笔一划一字不苟的字迹,眼泪一涌而出。突然又想,雍正把这个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呢?康熙驾崩,新皇即位前后,他已离开宫闱隐居西山。也曾听得山野樵夫村头巷议,说有人篡改了传位遗诏,将“传位十四阿哥”改为“传位于四阿哥”。雍正如此,是否想借方苞之笔来澄清朝野非议?即算康熙爷的札记是真,不是伪造(要模仿先帝的笔迹是很容易的),我方苞的确说过“观圣孙”之言,但谁又能保证康熙爷就真在传位诏书上按我方苞之意传给“四阿哥”,而不按别的大臣之意或他之圣意传给“十四阿哥”呢?他即使丧失人格,去写粉饰文章,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?

“为君难呐!”雍正见方苞站在那儿默默无言,知是看了先帝的笔迹过于激动,便感叹地说:“方先生,你已经把朕推上火炉呢,又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!你说的‘好圣孙’如今是朕的四皇子弘历,朕要让你做他的师傅,你要为大清辅佐三代帝王,于公于私,朕都要你负责始终。先生,你能答应吗?”

方苞诚惶诚恐地跪伏下去,说道:“臣德薄能鲜,才疏学浅,哪能做宝亲王之师,万岁还是另觅贤儒吧!”

“快快请起!”雍正把方苞扶了起来,缓缓说道,“朕只要你给弘历兄弟讲讲经书,你还是在朕身边参赞朝务,望先生不要推辞。”

方苞不好再说什么了,这时,邢年走了进来禀道:

“万岁爷,张廷玉、马齐、隆科多,还有李卫、田文镜、李绂和孙嘉淦、杨名时进来了,叫不叫进?”

“叫他们进来吧!”雍正转对方苞笑道,“先生只管坐着。”一会儿,八人进来,在东暖阁炕前行礼。张廷玉、马齐是方苞多年朋友,以目示意算打了招呼,其余人倒不知是谁坐在帝旁,看了一眼便转脸听皇上说话。

“都起来吧,给张廷玉、马齐和舅舅赐坐。”雍正的心情不错,扫了一眼站着的几个年轻官员,微微一笑道,“把你们几个相关的人召来,是想把两案作个了断。因为李绂主持的抡才大典结束,就要胪传布告黄榜。李卫,你是两案掌总的,你先说说!”

“扎!”李卫装模作样从靴页子里抽出折子展开,其实他根本不看字,还是凭记忆把诺敏亏空案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情况说得一丝不爽。雍正听着,也不插话,待李卫说了半个时辰,方皱眉问道:

“说完了?”

“完了。”

“诺敏、罗经是什么处分?”

“部议腰斩!”

雍正趿靴下炕,问道:“科案呢?”

“正副主考官张廷璐、杨名时,发现试题泄露,即停了考试,封了贡院,第二天递折子禀报了科场有舞弊之嫌。故主考官尽到了人臣之责,除撤去主考之职,都已遵旨放出大牢,不再追究。”李卫拿定了主意,欠身说道,“顺天府十八房考官中,查实五人有贪赃受贿知情不报之罪,重者两人处秋后问斩,较轻者三人发配两千里军中效力。至于考题如何泄露,似难查实,留待后议。”

“李卫说完了,你们看怎么样?”雍正踱着步子,环视众臣。坐着的和站着的,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没人敢说什么。忽地孙嘉淦叩了个头,梗着脖子道:

“万岁,李卫本是断案能臣,诺敏一案审结清淅,处置也还公道;然科考一案,既然‘似难查实’,就该继续查个水落石出,怎么葫芦未提就喊结案杀人呢?”

雍正的脸立时拉了下来,他没有让李卫深查下去,是怕改元伊始就扯出皇室纷争,所以留了个尾巴“留待后议”。这又怎么跟“扭筋”的丑八怪说得清呢?

方苞深知其中奥秘,朝孙嘉淦一笑道:“后生小子,情、法、理有经有权,有轻有重。以天地之大,道藏之深,岂能用一把尺子来量?科案杀的是查实了的贪赃受贿,与泄露试题无关。泄题之事不是不查,目前茫无头绪,留待后议属情理中事。圣上取你的钱法,又贬你的官,你怎么不寻思一下其中道理?”

“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素日亲近的大臣,杀诺敏赦张廷璐,一严一宽,皆依法而行。”雍正见孙嘉淦瞪着金鱼眼还要反驳,生怕他问出节外生枝不好回答的问题,遂摆手制止他道,“诺敏、罗经,朕意不要腰斩,赐他们自尽留个完尸好了。山西之事到今日地步,不开杀戒不行了,杀戒开得过大,把山西通省两三百官员通通杀掉,后世视朕为何主?孙嘉淦,你好生思忖去吧!”

雍正说完,反背着手踱向田文镜、李绂、杨名时等人,一路笑说道:

“田文镜,揭露山西巡抚诺敏邀功蒙主一案,你是有功的,你去四川做巡抚,把四川之事办好。啊,李绂,你在风波陡起之时主持抡才大典,未出差错,为朝廷挽回了体面,也算有功。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选出三十份,送朕御览。事情了了,你去做湖广布政使。还有杨名时,你去贵州,贵州巡抚丁忧出缺,你顶好了。张廷玉、马齐和舅舅,你们把他们任事办差的文书办好。过几天就是胪传的日子,别的事不议了,跪安吧!”

李绂、田文镜、杨名时谢过皇恩,随几位上书房大臣退出养心殿。众臣皆觉两案处置得当,一路说笑,显得十分轻松,唯有孙嘉淦似乎还愤愤不平。

张廷玉回到府邸,一家子都焦急万分地在二门外等着他。弟弟廷璐夫妇、廷瑑夫妇和长子若霭、二子若澄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
廷璐虽然从大牢里放了出来,但临出狱时,李卫并未向他说是否结案。只说你回府等候皇上恩旨吧!出了这么大的事,他每晚都做恶梦,心一直悬着,不知万岁要怎样处置——是撤职夺爵,还是押送回桐城悔过读书。

廷瑑和若霭、若澄呢,叔侄三人都参加了开始由三哥三叔张廷璐主考,后由李绂主考的这期恩科,开始雄心壮志信心百倍,希望凭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扎实学问,金榜题名,中不了状元,也中个榜眼、探花。胪传面圣,赴琼林宴,走马游街,为张家再添光彩。又谁知贡院出了舞弊大案,亲人锒铛入狱。后来再考,他们心情糟透了。一篇策论,交了答卷,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。

他们叔侄三人都怕的是名落孙山,特别是廷瑑,已近不惑之年,再不能高中,太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和两位有头有脸的哥哥。

“二哥回来了!”

“爸,爸爸!”

张廷玉一进门,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率先迎了上去,争先恐后地问:

“见到了李大人没有?”

“皇上问过两个案子没有?”

“怎么还没发黄榜?”

“我们要不要作回桐城的准备,二哥,皇上怎么说?”

“先进屋,坐下再说!”两鬓斑白的张廷玉,刚复出上朝,到上书房理事,便碰上雍正爷召见计议两案,他的神经紧张兮兮的,已经身心疲惫。紫桐和有了十几岁的宝贝女儿扶他进了西花厅,王氏夫人怀里抱着满孙,溜下炕来,拍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满孙儿屁股蛋儿道:

“威威,快叫爷爷!”

“耶耶――”威威小嘴还不关风,叫得张廷玉嘿嘿嘿笑了。紫桐帮他换了袍冠,从夫人手下中接过孙儿,抱在怀里坐了下来。这次引咎辞职,张廷玉本想就在家读读书,写写文稿,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。

他的大儿子若霭,有了三十二岁,二儿子若澄二十八岁,三儿子若渟都是二十五岁的男子汉了,都已成亲,总共生了七个孙儿孙女。紫桐没有生育,认了个从子若溎,溎儿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。这四个儿子,有的已在部院当差,有的已在乡试中考取秀才、举人,但都在潜心苦读,争取会试金榜题名,至少中个进士。

张廷玉没有料到,素来寡恩少义的“冷面王”雍正,对他却网开一面。他引咎辞官,却在朱批上说成“养疴”,而且在恩释廷璐弟以后,皇上就匆匆召见,并让他回上书房视事。这样的结果,当然跟方先生灵皋在皇上跟前的说合是不无关系的。

一大家人在围桌吃晚饭时,张廷玉方缓缓说道:

“皇恩浩荡,科案已经了结。杨名时已放贵州巡抚,廷璐看来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。十八房考官中,只有两名受贿严重者处秋后问斩,其余三名流配充军。大弟夫妇,你们也不必操心回桐城了,就在家好好呆着,等待皇上圣谕吧!廷璐要吸取教训,天子禁宫,不要随便出入,皇子皇孙,不能过于亲近。朝廷本来就藏龙卧虎龙虎厮杀之地,本朝犹不比康熙朝,你要好自为之。”说到这里,他转对廷瑑和两个儿子说,“万岁还要御览一二甲前三十名考卷,所以一甲前四名还得圣上亲点,估计黄榜明日就可公布了。若霭、若澄你们不必操心,年纪还轻嘛,为父也是三十九岁中进士,现在不也做到了大学士?至于三弟,你也不必着急。此次贡院风波迭起,即算落榜,情有可徵矣!以你的性情诚笃,细徵必慎,不愁日后不能高中……”

“您见到了主考李绂李大人?”廷瑑问。

“见到了。”张廷玉回说,“皇上已外放他去任湖广布政使,吏部办了手续,他不日也将启程了。”

“他没说我的考卷如何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您没问问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嘿,我本来是可以考个状元的呀,”廷瑑长叹说,“就叫三哥的事搅黄了。”

“你怎能怪我?”廷璐不悦地道。

“算啦,算啦,”紫桐插言道,“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不错了,管他高中低中!”

一餐饭还没吃完,家常话还正方兴未艾,忽听得门外一片筛锣声响,一伙街混混大叫大闹进了二门,前面两个吏部笔帖式高举着大红喜帖,笑喊着:

“皇恩浩荡,张廷瑑老爷大喜啦!”

饭桌上的张廷瑑夫妇闻讯一齐跑了出来,后面是若霭若澄兄弟和全家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。张廷玉夫妇三人走在最后,但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当年廷瓒、廷玉、廷璐高中就是这么个喜庆劲儿。

廷瑑抢步上前看那喜帖儿,只见红底金粉鲜亮写着:

恭叩张老爷讳廷瑑高中殿试一甲第四名进士

张廷瑑开始一怔,再一喜,接着眼眸里闪过一丝儿不易觉察的遗憾。他没能高中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但毕竟是中了第四名。况且一甲第四名,按例是殿上胪传唱名的角儿,煞是出人头地,风光耀目的了。

“哪位是吏部来的堂官?”张廷瑑冷静下来,向来报喜的人群中问道。

两个笔帖式忙闪了出来,笑嘻嘻打了个千儿,迎着问安说道:

“您老就是新贵人了?给您请安了。”

“一甲头名是谁?”

“回爷的话,状元是王文韶老爷……”

“唔,前大学士王掞的儿子,输给他倒也不算太冤。好了好了,给他们赏银吧!”张廷瑑对他夫人喊了声,夫人早就把赏银带在身上了。吏部堂官和街混混得了多少不一的赏银,混混们一窝蜂出门了,一堂官却说:

“老爷,刚才我们先去了老爷宅子,门人说老爷来了张宰相府,我们再赶到这里。大人要小的转告新贵人,明日一早去吏部报到。后天去保和殿胪传面圣,这是大事儿,不能耽搁。”

“知道了,你们请回吧!”

虽然两个儿子没有喜报到,但张家最小的一个弟弟高中了,全家人还是喜气洋洋。回到花厅重新布酒,祝贺廷瑑在这届波谲云诡的科考殿试中终于夺魁。

张廷璐举酒祝弟说:

“哥在康熙五十七年,取殿试一甲第二名,哥当主考没让弟得福反而染祸,弟还是高中了一甲第四名,足见弟的学问在哥之上,幸哉幸哉!”

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